赵琦遗作《静物》
1959年,父亲去世。那时我还太小,只有四岁。直到半个世纪后,2010年母亲辞世,她在弥留之际,从心底喷发出来的牵挂全是关于我的父亲,我的心被深深刺痛了。
接近父亲、了解父亲,对我变得义不容辞。我开始了漫长的收集资料的过程,父亲的形象逐渐清晰,我感受到了他脉搏的跳动,也知道了父亲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家。
我的父亲赵琦,新中国卓有成就的画家、美术教育家、翻译家、汉语言学家、诗人。他的一生短暂、传奇、辉煌。
天太热了,父亲就把脚泡在装有冷水的桶里,晚上蚊子多,就在腿上盖件衣服。一个孩子这样刻苦读书,五叔对祖母说:这个孩子不培养,可惜了
父亲名琦,字意瑰(huái)。琦,乃美玉也。瑰,亦美玉之意。意瑰,即意识到自己是块美玉。1913年,他出生在江苏盐城上冈镇吉家庄的一个书香世家。
我的曾祖父赵锦城,善诗赋,酿酒远近闻名,家境殷实。父亲在襁褓中,只要给他看年画,他便咯咯地笑,在诸孙辈中格外俊秀,曾祖父亲自替他取乳名:万俊。
父亲五岁时,家中宴客,某秀才以在座客人的名字“姚金殿”为上联,让我父亲对下联。父亲指着另一位客人说:用他的名字“吉玉楼”为下联。众人大笑。
六岁时,父亲随我祖母到外曾祖家贺年。一位长辈指庭中蜡梅出联“梅开数点香飞阁”,父亲略加思索对下联“柳长千条绿照庭”。又指“香炉”为题命作诗,父亲吟五言一首:香炉名宝鼎,或白或莲红……受到长辈赞赏。
十二三岁时,我祖父的友人拿一新折扇请作画。父亲便取毫蘸墨在扇子右下角画几枝芦苇,掩半截渔舟,蹲一白发老翁,遥望淡云斜月,浩渺烟波,天上则两行飞雁。反面题七言绝句一首:天寒聚族向南征,草软沙平秋气清。记得洞庭明月夜,孤舟泊处两三声。那友人问:“夏日将临,为何不画荷花?”父亲答:“夏日炎炎,挥扇应取凉意。”众人点头称是。
1927年3月16日,我祖父病逝,正逢孙传芳败兵过境,家难、兵灾、天灾连连袭来。我祖母千方百计渡过当头难关,继而含辛茹苦抚育四个幼雏。那年父亲14岁,只得辍学,在家自学。他熟读过的书,我二叔保留下来的,有《隋唐文评注读本》《秦汉三国文评注读本》。父亲后来告诉我母亲:“天太热了,我就把脚泡在装有冷水的桶里,晚上蚊子多,就在腿上盖件衣服。”一个孩子能这样刻苦读书,感动了父亲的五叔,他把书斋“梨花轩”让给我父亲学习用,自己在客房读书写字。
1930年,父亲17岁。他用深浅咖啡色,画了一片森林,一个僧人往森林深处走去,透视效果极佳。五叔看了对我祖母说:“这个孩子不培养可惜了。”我祖母请她的表兄沈余三做家教。次年,父亲考取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祖母卖了地供他上学。
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日本美术界最具权威的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此事轰动东京
考入上海美专一般要学习六个学期,父亲成绩突出,只学习五个学期。
1932年,父亲19岁,随学校到安徽歙县写生作《练江鸟瞰》。他在给我祖母的信中写道:“……连雨数日,一笔未动,心急如焚,第五日宿雨初晴,立即登山,找好立足点,俯视全城,如人间仙境,作下油画《练江鸟瞰》,获东南五省油画联展一等奖,奖金四百元……” 此事,各大报刊竞相报道。
此后七、八个月,祖母未接到父亲报平安的信,焦急万分。
1934年底,祖母蓦然接到一封来自日本东京的信,父亲说,他在国内又得一等奖,奖金五百元。他用这笔钱东渡日本,花3个月时间过语言关,“在此期间,日吃一餐,睡四至五个小时”,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日本美术界最具权威的东京美术学校(现东京艺术大学)油画科,成为日本政府的官费生,此事轰动东京。
我祖母的心这才放下。
赵琦遗作《玉泉观鱼》
1936年父亲回国探亲,经过盐城和上冈镇,受到两地名流热忱迎接,盐城报刊大力宣扬“东南五省油画赛冠军赵琦归国”。
盘桓十余日后,父亲才回到祖母身边。踏入家门的那一刻,立即给我祖母下跪。祖母一把抱住父亲,欢喜得大哭起来。皆大欢喜之际,全家到照相馆拍照。老板一看是“大先生”(当地人对我父亲的称呼)来了,坚决不收钱。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日本政府停止发中国学生的生活费。父亲接到祖母来信:家中连年灾荒,债台高筑,家贫如洗,爱莫能供,接信立即辍学回国。
正在父亲为难之际,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一直关注着曾经轰动东京的“中国赵琦”,立即派秘书召父亲前往使馆。父亲与许世英谈诗论文,许将近作五言律诗与父亲看,末两句是“故乡风日好,黄海几时还”。父亲略思索,和诗一首,末两句为“愿为千岁鹤,飞去复飞还”。许连连赞赏:吾国后继有人!吾国后继有人!
问及家境时,父亲掏出口袋里的家信。许看后深表同情:“立复秉令堂,勿愁、勿忧!”并对秘书说:每个月的今天,从我工资中拨80元给赵琦先生,直到日本政府发放官费为止。
父亲一直想去苏联留学。当时新疆的盛世才打着联苏、联共的口号,父亲与赵丹等人一起去了新疆
然而,父亲斟酌再三,毅然决定放弃学业,回国抗日。
当时日本政府不许中国学生离境。父亲有位日本导师的女儿很倾慕父亲,曾主动表达爱慕之意。在那个年代,亚洲女性这样做,需要很大的勇气。但由于日本长期侵略中国,父亲婉言谢绝了。
看父亲回不了国,那位导师的女儿决心助他一臂之力。她的父母也都深表同意。那女孩和我父亲假扮夫妻,把我父亲送上一艘英国轮船,先到香港,再到广州,辗转回国。
后来,父亲把日本求学的生活写成一本书《樱花别记》。我们长大后,曾调皮地问母亲:“妈,你看后吃醋吗?”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文笔非常优美。”
可惜,这本书在后来的灾难中被彻底焚毁了。
父亲回国后,抗日心切。1937年10月,他参加了政府主办的抗日战干团留日青年训练班,后被委派到陆军十八军十一师政治部,负责审问日本战俘,画宣传画。
父亲一直想去苏联留学。当时新疆的盛世才打着联苏、联共的口号。于是,父亲与赵丹、叶露茜等上海美专的同学,一起投奔新疆。这个赵丹,就是后来的著名电影演员赵丹。
初到新疆,父亲当过教员,还自学俄语,为了有朝一日赴苏深造。他买不起昂贵的油画材料,就潜心研习水彩画,以至到五十年代初,父亲的水彩画已达到国内巅峰水平。
新疆的景色是迷人的,父亲画了很多幅少数民族的人物和新疆的风光。他在乌鲁木齐开个人画展,想以画谋生。刚开始参观者不多,赵丹等提议:“你何不写一篇自我介绍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并邀请读者前来参观?”这一建议果然奏效,所有的画全部售罄。
1944年,盛世才撕下革命的面具,“白色恐怖”笼罩新疆。共产党派往新疆的革命志士全部被捕、被杀,父亲和赵丹等进步青年也在劫难逃。当时凡是失踪了的,基本都是死讯。幸好父亲是单身,没有这层生离死别。
在狱中,父亲认识了我的姥爷王玉佩。我姥爷是东北抗联战士,由于当时的“不抵抗政策”,边打边退至苏联境内,再由苏方将抗联战士转送到新疆。姥爷时任新疆物资厅厅长,特别赏识父亲的才华。
出狱后,父亲自然认识了我母亲,开始追求,情书、诗词......母亲记忆最深的是:唐代诗人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父亲仔细地讲解给她听。开始母亲坚决不接受,因为父亲大她11岁。后来父亲向我姥爷求援,我姥爷和我大舅舅都太爱我父亲的才华了,从中斡旋,母亲也逐渐发现了父亲的光芒,遂终成眷属。
父亲被派往台湾,三个月后他不辞而别。我曾问母亲:“你们为什么要回来?”母亲告诉我:为了迎接共产党的胜利,迎接解放。
1946年3月,父亲带着一家人去西安。中途到敦煌,受到常书鸿先生的热情招待。母亲回忆:“敦煌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今天看见这里有一座沙山,过了一夜却不见了,而另一个平地上,却平白冒出一座沙山来。常书鸿的窗台上总是放着一碗饭,这样喜鹊每天都来看望,那里太荒凉了,喜鹊每天来,可以平添一丝生机。那年常沙娜12岁,整天在莫高窟内临壁画。我们一共停留了4天,常书鸿陪着你爸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参观。”
到西安后,父亲在建国中学教美术,住在太乙宫。由于入不敷出,父亲又重操旧计,开起了画展,已怀孕的母亲挺着大肚子收门票,门票两块钱一张。那时,太乙宫残破不堪,炕上有多种“微小动物”,蝎子也常光临,父亲不在家时,母亲非常害怕。不久,我哥哥就出生了。
生活越来越困窘。一次,我外婆在公用的盥洗室洗碗,金戒指除下忘了戴上,结果丢了。外婆一着急,突发脑溢血过世。
往南迁移途中,我哥哥又得了急性肺炎,父母变卖了所有值钱的物品和外婆留给母亲的细软,才保住了襁褓中的哥哥。
1947年12月,父亲和母亲到了南京。经同学介绍,父亲入职国防部第三组日文编译,后转国防部技术室,任俄文翻译。但父亲酷爱艺术,不喜军旅生涯,不过问政治,更厌倦国民党的腐败体制。其间他曾被派往台湾,在淡水待了三个月,后不辞而别回大陆。我曾问母亲:“你们为什么要回来?”母亲告诉我:为了迎接共产党的胜利,迎接解放。
回上海后,父亲接了些广告画的业务,在赵丹家借住。没有钱,又不想再麻烦赵丹,母亲偷偷到菜市场捡破菜烂叶。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1949年10月,父亲应江丰、莫朴的聘任,来到杭州,在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学院(原国立艺专,现中国美院)任副教授。
父亲高兴地说:“学以致用!终于能报效祖国了!这是我最好的归宿。”
油画《母亲》按我祖母真人大小画的。展出时,祖母也去看了,观众惊讶地发现,画上的人跑下来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凡是中国美术界重要的涉外活动或展览,写序都是父亲出面。他不仅画好,还写了一手漂亮的仿宋体。
1954年9月,《人民画报》刊登了父亲的水彩画《西湖残雪》,轰动画坛,国家博物馆出价3000元收藏,父亲未允。
母亲戏称父亲是画画的疯子,半夜起来,常看到父亲在改画或修改译文。他外出画一天,口袋里就揣两个烧饼。为取景,父亲会在西泠桥边的西湖水里泡大半天。
父亲的画都是写实的。油画《母亲》是按我祖母真人大小画的,祖母坐在藤椅上,手上拿个旱烟袋,神情自若。在中苏友谊馆(现东坡剧院)展出时,祖母也去看了,观众惊讶地发现画上的人跑下来了。苏联专家睁大眼,来回在两者之间比对,祖母微微点头:“这是我儿子画的。”
画油画《玉泉观鱼》时,陈云同志带着两名警卫正好也在观鱼,陈云便看我父亲作画。早上10点,父亲收了画具起身,陈云问:白天为什么不多画会儿?父亲答:我取的是早上8点到10点的景,过了10点,光照的变化就大了。此后陈云每天到得比父亲早,父亲画了几天,陈云便观了几天。
父亲的油画《龙翔菜市》,一只笼内的鸡正伸长脖子,在啄旁边农民的一担青菜。这只鸡,父亲仅用了三笔。我的小姐姐刚会说话,父亲指着画问:“毛毛,这是什么啊?”小姐姐说:“咯咯鸡。”父亲高兴极了:“哦!我的毛毛会看爸爸的画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母亲焦虑的是父亲的画该藏哪儿。无奈,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隐藏不了那么多的画。终于,油画被点燃,那火焰的颜色跟画上的颜色是一样的,深的、浅的、绿的、黄的、红的、蓝的,非常绚丽,那是父亲灵魂最后的闪耀和挣扎,他一生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一炬。
母亲久久地在井边转,隔壁侯老师看见后,让我们看着母亲,这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1979年,父亲平反昭雪。
父亲培养了一大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优秀弟子,他们绵延不断地在中国美术界闪耀发光,这足以让父亲在天堂笑瞰了!
2013年清明节,漂泊了54年的父亲的灵魂,终于回到杭州安息了
2013年3月初,父亲的学生帮我借到一本书《站着写人生》,作者洪水平曾经和我父亲同在奉化西坞农场劳改。书中提到,在劳改农场没有东西吃,有人拿一支派克金笔,换了两斤炒黄豆,一块英纳格手表,卖了50元。
这两件事妈妈提过很多次,我因此知道,这两件事写到的人都是我爸爸。他已经漂泊了54年,我再也不会让他飘着了。
我去了奉化。出了奉化火车站,我向本地人打听:“老师傅,你们知道从前的西坞劳改农场在哪里吗?”其中一位说:“尚桥头。”
我跟着他辗转到了那里,但不知道具体位置。一位老伯,用手一指:“那里就是。”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有好多排整齐、低矮的平房,暗沉沉的墙上已长出青苔,里面黑压压的,门窗洞开着,不见有人出没。
老人又指向远处的山和破旧的房子:“这里现在已是茶厂了。”
我谢了老伯。我和孩子先绕着劳改农场转了一圈,它已被高速公路和铁路切为两半,远处的山不高,却是重重叠叠。后半夜,我们带着祭品和父亲的照片来到山下。点上蜡烛和香火,再放上父亲的照片,烧了“元宝”,我大声地喊:“赵琦――爸爸――我是你的宝贝女儿昂昂,还有你的外孙磊磊,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喊着,喊着,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汹涌而出。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刮着会旋的乱风,喊了一炷香后,我们用蜡烛引着“父亲”,离开这伤心之地。
2013年清明节,在父亲离开54年后,“父亲的灵魂”终于回到杭州,安息在南山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