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桑琐记

  四月，是北京暮春的最后时光，我来画院的日子依春承夏，春去与夏来赠予我们一种轻闲、悠然的别调。

  每一天的画事结束了，晚饭后沿着护城河散步是件常做的事。雨后的河面特别的明净，天光与树影长在平静的水面上，深深的影子绰绰透着光亮。循河向西，可抵休闲运动场，那也是我们常去打羽毛球和乒乓球的好地方，小路左边是槐树，右边为柳树，柳树沿河而植。河岸两边是长得比人高的蒲苇、芦荻，水中有荷，偶有野鸭，夕阳会在河道前面远远的拐弯处斜斜地照过来，有时野鸭会顺着河中央低低飞过，水面上闪烁、跳跃着粼粼的光，拂面的风很柔，光线也很柔，我看到了莫奈短促而激动的笔触与色块，慢慢的走，一幅幅生动的“睡莲”呼之欲出。 

  清晨，站在画院门口的柳树下，水面柳条低低垂青，河对面三五个钓鱼的老者，静静地等待。天上忽然落下小雨滴，一个个涟漪让河里的柳树及远山的倒影成了断续、分离的不可名状的幻象……穿过疏朗的柳条隐约可见对面颐泉高尔夫球场一排白色的铁栏杆，微雨的晨光中，静寂自在。 

  画院的后院有棵古老而高大的桑树，初来时，我并没有过多注意它的存在，五月底六月初的几天中，当深紫浅紫的桑果跃然枝头树上时，满树热闹的桑葚让大家很是兴奋惊喜，我与同学说这时候的抬头与仰望肯定是充满暖意的。从此，每日画到累了，便会搬来梯子摘下许多的桑葚，也有同学摇动着树枝，成熟的果子落了一地。来画室的老师在课余也与我们共同品尝这植物馈赠的美味，师生们在边品桑边论画，看着所有人的手和嘴最后都染成如墨的紫色时，个个神色迥异，继之，大家相视大笑.......这场面也总会让我开怀不已。一夜之间，桑树下又多了点点的紫色，我们进进出出，深深浅浅的紫红色斑痕便印满了画室的每一块角落。 

  谚云：“一米之上的树都有树神，都有不为人察觉的灵性”。我相信，树不但有灵性而且树与人也是有缘的。刚来学习时，带来的是人物画稿，老师们看了皆不太满意。开学一个月了，我费力重起的几个新构图，总算有一幅得到肯定，但却为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模特而苦恼，焦急不已。一天，我们如往日那样绕过对面的小桥，穿过画院后面的小路。华大姐一路上激动地描述她今天的新发现：画院后面公园里有大片开得特别灿烂的鸢尾，有茂密、美丽的蜀葵，还有浓绿的银杏。我们一行便随她去。眼前这一片热情绽放的花儿让我有些心动——不如就近先写生，免得错过、辜负了这美丽的花期，附近这么多的花卉，随处是景，处处可以入画。明日起个早，与其他几位同学到这儿写生，暂时不去理会是画花鸟还是画人物，只当花亦是人，人亦是花！ 

  谁知，习惯晚起的我第二天醒来时，九时已过，太阳辣辣地在窗外敞亮着，花卉写生处四周无树荫遮日，这样的暴晒，没有勇气出去，实在遗憾！只好再等明日早起吧。一上午心中沮丧懊恼，在画室也是状态全无，楞楞发呆，无奈困顿间抬头见桑树上仍有些许的桑葚，稀疏地挂在浓郁的叶子缝隙间，仔细端详，桑葚颜色竟还有微绿、嫩黄的，有的也才刚刚开始变紫。它们安然生长，只为等待每日的阳光，却不知这已是凋谢零落的季节了。我屏息默然于自己平日的粗心忽略——我的画室就在这一片绿荫之下，长长的日子直到今天才感知到桑树生长的专注与执着，桑树给予人一夏的凉爽，除了享用它一年唯一的果实外我何曾停下来关注过它呢？我愧意顿生，觉得怠慢了这棵桑树，也轻慢了自己的情怀。写生吧！我对自己说:画这一树桑，不该让其零落只合自知！那亦是对这浓荫表达的最好的诚意。 

  透过重重叠叠的叶子，光线就像跳跃的银色鳞片落在地面上，树荫下的写生，即使到了响午，火辣的阳光也是温情的，光斑照着宣纸，有柔和的恍惚，还有这个夏天难得的一丝凉爽。“啪”的一声，树上掉下一颗葚子，落到写生的宣纸上，斑痕淡紫，我在纸上轻轻记下……这一紫渍，来自树的问候，我能体会感受到枝叶光影中游移流动的微微的美好。此后，这种美好一直萦绕在宣纸上每一遍的勾勒与渲染，画累了，只要看着窗外，一树密密匝匝的郁重、深沉总会让我再次安静下来。遇上有月的晚上，静静坐在树下的藤椅上，周遭所有的色彩已经消褪，日间一切的热闹也都安静下来，桑树浸润在轻柔的月色里，月空清朗，树影盈美。 

  两个月后，终于画成了《向晚》，树木赐予的优美与安祥，在画面上疏疏落落的枝叶间流转，藤椅周围，微风吹过。我心里清楚：画上虽无人物，可我是在场的，因为，在一枝一叶生长的画面上，在一分一秒凝聚的时光中，有拥之不易的人与树的缘份与幸福。 

子琬

庚寅孟冬于岭南优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