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炫麗而紛雜的現實面前,我是一個靜觀者。這種靜觀,我一直希望是我獨自的靜觀,即便三五同道,當他們聚攏來形成圍觀的時候,我定會離開,換一個位置。這種獨自的靜觀,實際上并不寂寞,倒是內心常常會被鼓動起來,活潑潑地鬧騰個天翻地覆。

我喜歡觀人,且一支筆全在眼睛裡。目識心記,多少人多少情態,個個歸檔。有了這樣的儲備,到了臨池之時,衹需在腦子裡提取一個,放筆直追。這樣,在我的筆下就有了張三的眼睛、李四的鼻子和王五的嘴……此無他,“搜盡奇峰打草稿”了也!這是我的方法,也是中國古代畫師的方法。這個方法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是它決定了我的繪畫是向東走還是向西走,是它使我的繪畫更為本質地區別於當代其他的中國畫畫家的作品。這個方法的陷阱是作品易流於概念化、人物千人一面,從而辜負了鮮活的現實。所以,我必須時時帶一支筆在眼睛裡。


在中國人物畫中,我不拒絕對模特兒的寫生,衹是嫌這樣的方法笨重,不方便遷想妙得;我亦不拒絕筆墨的遊戲,衹是要這遊戲有造型的依托,否則另開一桌,已非關當下的寫情狀物。在自己的想象力上拴一根現實的細線,我玩的衹是這一點樂趣。

人物造型要有意味,但如何是意味,文字本難攀緣,不如觀畫,但有時觀畫也易支離,衹緣我的觸點恰是你的盲點,我的不亦樂乎處於你是索然,而你的興味盎然點在我全是意外,奈何奈何……這人物造型的意味頗似禪機,而對了禪機的師傅自然會心,嫣然莞爾。那人物造型上的意味,是深山中的樹花,衹因賞花人的到來,才一時絢爛起來。呵!人本孤獨。

有時,我眞的認為自己有負這個時代。這個時代日新日日新,而我卻連畫家的“六法”也不能有所增益。非但不能有所增益,反而大多時候是有所折損。故退而自誓曰:“氣韻生動”是我的一條底線,“骨法用筆”是我的另一條底線。
有時,我亦在想:莫負了這個大好的時代。這個時代,吾輩有幸可以看到那麽多古人的精品,這是過去的畫人難以夢見的。所以,畫,無需去與當代人較勁,我的對手在民國或者民國以前。與當代人較勁,猶如在意於同桌的考試成績,少幾分怎樣多幾分又如何?所以,格局宜大不宜小。衹此一念,毀譽心當下粉碎。

在繪畫的語言上,尚簡。簡,是手段也是品質,是技術能力也是人格涵養。而就其目的無非提留精華去除浮雜,一操直入如來地。所以,我的畫可以不美,但不能不生動。所以,我的畫要樸素、要亁凈。

在畫畫這件事上,我愿意是一個垃圾的制造者。過往的畫作,無不在一張更好的畫誕生之時,被無情地歸為垃圾。所以,大師者,從這個角度說,是指那些使別人的畫作成為垃圾的人。

我一直是一個獨行者。問題自己面對,問題自己解決。在所謂的新舊藝術之間,我既是一個兩面作戰的人,又是一個兩面調停的人。藝術本質上沒有新舊,而潮流有新舊。20世紀,以潮流論藝術做藝術,冤殺了多少好藝術。惟有好藝術纔令我心懷敬畏!我的心中有一部自己的藝術史。

有人說:一個畫家去世50年后就要靠作品說話。既然最終要靠作品說話,何不現在就讓作品說話。所以,作品依仗人勢的部分全可以不為。所以,我在做一件事之前必要問問自己,這件事對於自己畫好一張畫是否有益。有則為,無則免。這樣一想,餘下的日子就會簡單、就會好過。

繪畫作品是畫家內心的告白,作品的發表與展覽則有一種將自己赤裸地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覺。畫家的胸襟、畫家的修養、畫家的能力、畫家的才情……分量有多少即是多少,裝不了也藏不住。于是,作為畫家,無需端坐纔是個畫家,解衣盤礴落筆即見高下。

人好自戀,畫家尤其自戀。自戀的直接表現,就是常常自是而非人。自古文人相輕,亦是因為自戀。所以,以平常心看人觀己,纔會現出精彩。究其根本,則“我”有多大,障礙就有多大。惟其不被“我”綁架,纔得眞的自由。

如果覺悟不夠,所謂新水墨、實驗水墨,就是美國藝術在中國的延伸及進一步演繹。水墨作為材料是沒有國界和人文內涵的,因此我希望我的繪畫可以被稱為“中國畫”。

大而言之,所有藝術的問題,都是人的問題;小而言之,如果中國畫有問題,也是中國畫畫家有問題。比如人人手頭皆有《漢語詞典》,而能否寫好文字,這要看誰來寫。
2014年11月14日








錢忠平
1966年5月5日出生,浙江人。
1985年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附中。
1989年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
2000年於首都師范大學美術系獲碩士學位。
現於華中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任教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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