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长安的烟火

唐克扬:长安的烟火

唐克扬:长安的烟火

日期:2014-07-08 12:12:28 来源:财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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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克扬,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曾策划“巅峰:当代亚洲艺术的群像”(博鳌亚洲论坛,2009)、欧罗巴利亚中国园林展(布鲁塞尔,2009)等展览,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已出版《从废园到燕园》《纽约变形记》《在空间的密林里》等。
    长安的烟火
    1910年夏季,梅堡的波罗的海海滨,恩斯特·鲍希曼邂逅了一位在此休养的德国退役军官弗雷德里克·古德温,他受过伤的左臂已经萎缩,就时常用左手拿着一本书,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弗雷德里克参加过的第一场战争是普法战争,后来在德属东非又为德意志帝国打过仗,由于这么一点海外经历,他对于很多遥远的地方都有些不多不少的兴趣,爱装做内行发表点意见。
    “长安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弗雷德里克饶有兴味地问。他听说鲍希曼刚刚访问了一座别样的中国城市。
    “我不知道您熟悉哪些中国城市?”鲍希曼反问道。
    “我只看过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呈交的报告。”
    “先生,那不是历史报道,那多半只是一种民间传说。”
    “我把它当传说来读。但那莫非说的是我们西方人自己?”
    鲍希曼笑了,他想起中世纪的修士们一夜一夜地编造各种子虚乌有的故事,为的只是骗人们开心,他决定也编造一个这样的故事。他知道,对中国历史一无所知的弗雷德里克不在乎什么真相,他也不可能理解几万海里之外,亚洲腹地那片寂寥的风景,所以鲍希曼压根没打算向这位老兵叙说他的中国见闻。
    “这一次我将向你讲述的,不是‘汗八里’,而是一座从梦想中间失落了的城市。那里,一群学者正围绕着它的城墙喋喋不休。我很荣幸可以做您的向导。”
    宿命
    在去往长安之前,您务必得明白,这是一座多么不一样的城市,和所有的欧洲城市都不相同。在没有到达之前,您不要急着揣度它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在您莅临之后,不要专注摆弄您的摄影机,否则,您只能绕着它那光滑的城墙皮打转,而永不可能成为一个窥破秘密的圈里人。
    长安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我们若是想要了解它的与众不同,这一点再重要不过。在长安城建立的时候,它的经营者决计放弃任何别出心裁的结构,用所有的精力换取这城市异乎寻常的尺度,它的城门需要一百万只白蚂蚁并排才可以堵塞,它的粮仓需要一千年不间断的供给才可以充实。从城中的一个角走到另一个角,需要两天时间——这样一来,不仅可以防止时间对都城很差的工程质量的伤害,不仅可以激励人们永远辛勤地劳作,单单在路上奔波的麻烦,就足以消磨他们脑子里种种稀奇古怪的不安分想法。
    住在这样一座巨大的、个体相似的城市里,人们不习惯问“你是谁”,相反,会下意识地想“他是谁”——但没有人真的会花时间去揭开这个谜底,因为对于他真正熟悉的生活的一角而言,每个陌生人都是云游者,都是缘悭一面的过客。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真正的常住者,那就是它的统治者,他会在想象中的云端里,审视这座城市的地图;对于其他大多数人,他们到达的惟一目的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带着更体面的微笑。
    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长安是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城市。人们的生活结在一张灰黄的数字的网上,在节点和节点之间,是纵横交织的土垣,土垣的里外是茂密的四处蔓延的树林......每个人的生活都安顿在一座这样的土垣和树林里,像一座小小的精致的园林。打马从灰尘扑面的大路上驰过,人们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园林,也分辨不清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它们多得让人们只能按它们的代码来识别:永乐、永宁、永崇、永和、永平、永安、永阳、永嘉、永兴......
   

(图为长安城一部)

    在长安,人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从这些代码中的一个出发去另一个,每天清晨,日复一日;白天,他们在众多陌生目光的注视中,满身尘土地开始劳作,在黄昏夜禁前,他们需要回到出发时的原点,在静悄悄的园林中,用大海里的一滴水洗干净自己。
    这就是尺度的威力,尺度比最专制的君王还要粗暴,它剥夺了人们仅存在于想象中的自由。名义上,人们都生活在长安,可是没有人敢说他真正了解这座城市,即使一个人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在长安的每一条街道住上一个月,那么他也要到八十岁时才能遍历这城市所有的巷曲。如果他相信,在长安,一万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中必有一个他最钟意的爱人,他要穷尽所有的年轻生命,才能在开始变老时吻遍她们每个人的嘴唇。
    仅凭这一点,就使得长安这座为千秋万代所设计的城市中的人民,放弃了无穷的梦想。
    “长安有没有显而易见的纪念碑?”
    长安有一百一十座坊里,每座都环绕着四四方方的坊墙,每个坊里都有差不多一里见方,所以又叫做“方里”。那时候,只有富人才有健马,一双新鞋子又极为昂贵,一般的人绕着坊墙走要花上半个时辰。为了这个今天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代价,很多人因此终生足不出户。
    在这些密闭的坊里之间,散落着辉煌的纪念碑,大街上有高耸的石柱,宫禁里有巍峨的楼阙,寺院中有庄严的宝塔,可是和这城市异乎寻常的规模相比,这些点缀都太过微末,太过琐屑了,就好像一个巨人从来都顾不上看一眼他的大脚趾头。长安也是如此,它的头脑时不时想深入一下它的内心,但因为内心太大太广,头脑又天生羸弱没有行动能力,所以它只能在内心的四围周游,而迟迟无法深入,那匮乏照明的内心由于过久的黑暗,看起来永没有被充实的希望。
    我劝您不妨在想象中造访一下长安的内里。如果您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那些个四平八稳的方块,您所看到并不是由里而内的渐变,而是互不相干的序列,皮是皮,瓤是瓤。您将会发现一道奇特的切面:安静规整的表面只是幻象,皮肤下面是斑驳的孔洞。在各自画地为牢的囚笼中,充满了这样那样躁动不安的生命。
    对于物质的热望或许并不是长安人所独有。但是,在一种妥帖的管制下期待着隐约可见的生趣,那便是一种长安的风景了。要解读长安的秘密,最重要的不是它的大字天书,也不是它见风便死的秘密,而是各种僭越的可能,是撬开门缝窥视门里秘密的乐趣,那乐趣宛如乱伦强暴之于正常婚姻,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从高空看下去,这城像一面结冰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涟漪。但是,在微小的肌理上,您可以看得到像土拨鼠一样辛苦的人群。不管他们是金字塔最顶端的贵族,还是贫民窟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各自住在各自的孔洞之中,日夜挖掘着各自的生活,区别不过是前者高敞,后者逼仄。久而久之,不是他们淘空了所有的意义,便是意义淘空了他们。被打穿的空洞像瘟疫一样,向着千百个互相矛盾的方向蔓延。
    这城市的祸乱最终归结于四种身份模糊的人。
    在皇城的偏门,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宦官出入,脸上带着诡谲如一的笑容,他们和寺庙里的僧尼一样,都是些性别可疑的人。他们知悉每一具尊贵身体的命门,通过私下里变卖偷窃来的珍宝古玩,或是政治流言,使得那一点点不容置疑的意义流失殆尽。
    恶少,今天北京的人们管他们叫做“胡同串子”。他们是些不安分的混混,兴趣超乎自己的土垣之外,渗透于各种孔洞的缝隙中。正是他们,这些居无定所的流亡者,泄露了墙与墙之间的秘密。
    拾粪通常被看成这社会里最下贱的职业,可是唯有如此,在别人捏起鼻子来转过身去的时候,拾粪者才可以自如地进出于每一座门庭。他们的营生永远直通每一座卧室,平时随处皆是的繁文缛节,在他们那里都失去了作用,他们因此通晓这城市里一切的暗门和秘道。
    最精明的商人常聚集在城门外的关厢处,在那里他们不用交税,却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最大的利润和最广泛的关心。最可怕的是,他们懂得怎样和数字打交道,这样,除了搬弄是非之外,他们也就掌握了这座城市最核心的秘密:怎样锻造出一个威慑人心的、看不见的结构。依托于这种结构的生活,未来的人们叫做数字化生存。
    “听起来是非常有趣的故事,恩斯特,只是这样的探究太花费时间了,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进入这座没有入口的城市!我可不可以用克虏伯大炮将这城市炸开?在像花一样绽放开来的废墟里,我会不会发现波斯地毯和萨珊式样的金杯?”
    那样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弗雷德里克先生。其实大炮和火药一点都用不上,因为长安其实是一座很容易被攻破的城市。粗暴而短命的五代皇帝,中国古代最伟大城市长安的终结者,就是从里面攻陷这座辉煌都市的。按照中世纪欧洲人的想法,当人力有限的时候,一座堡垒应该修得越狭小越便于防守才对,但长安庞大无比的外郭墙绵延数十里,却不纯然是为了军事防御的需要。
    它为的是支撑起一个巨大的结构。对许多长安人来说,这个巨大的结构是一颗完整的“心印”,这颗心印哪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也会立刻丧失所有的价值,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破”。“国破山河在”,一座已经被攻破的城池,哪怕它的物理形态还基本完整,在中国人那里也已经毫无价值,一座破城只有还给创生它的风景——在中国词典里面,“墟”和“城”的写法只有细微的不同。
    没有人知道长安究竟是如何起源。这座城市号称十个月就建成了,这在西方人看来是很惊人的速度。但在这十个月内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据说,长安城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子,这个村子叫做大兴村,后世谀媚的史家管它叫“杨兴村”(杨隋)或“唐兴村”(李唐),村前有一株巨大的、地标般的老槐树,树上日影流转,树下绿荫如水,夏日黄昏时分,穑夫野老常在树荫下厮混嬉耍,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异人叫做枨公的,打断了碌碌群氓们的游戏:“天子座位,何故坐此?”
    不管那是否又只是中国历史学家的杜撰,意义的产生需要这样一个被附会的时刻和地点,最空虚、最不着边际的郊野的逻辑翻转过来,便成就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都会,大兴村就是大兴长安城的肇始之地。在大兴村的原址上,建起了巍峨的大兴宫,以此为基准,圈墙、给地,大兴城似乎是一夜间拔地而起,大兴宫前还是那棵默默无言的老槐树。
    最初的筑城人是大兴村的庄稼人,他们的活儿简单又利索,只需在田间土垄上开出一条大道,一条白净的,无比宽阔的,几乎寸草不生的灰尘大道,道中间,是一条窄窄的沙堤,只有皇帝和高官才有资格在上面行走。然后,那些庄稼人在大道旁开出深深的排水沟。他们用平整土地挖出的仔细筛过的土砌成高仅过头的坊墙,不高不低,正好将将遮挡住不怀好意的眼神。最后他们在坊墙上刷上干净的白石灰。
    就在一夜间,干净的白墙奇迹般地拔地而起,绵延至大兴城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一个自我复制的梦境,最初的大兴村已经丢失在这梦境的深处。这一夜之间建起的白墙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过客,一座伟大的城市诞生了......求取功名的人们,走方郎中、商人、火爆脾气的胡人雇佣兵和云游僧,他们全都选择留下来,心甘情愿地做这城市的囚徒。依照他固有的爱好,走方郎中正要在墙上贴上狗皮膏药的广告,就被守卫京师的金吾严厉制止了。
    ——只要这面白墙还保持着它的素朴,它就会永远吸引好奇的、想要窥视墙里的目光——那一道道与田野景色如此不同的洁净的白壁,使长安的居民们感觉自己正在建设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城市。虽然他们永远不知道,一墙之隔的田野其实还是那般单调的景色。但对于想象中墙后的艳羡,却总撩拨起他们在墙上涂写姓名的冲动。吸着鼻涕的小流氓们不断转移守街金吾的注意,好把他们的脏手印按在墙上。那一刻,做些零碎买卖的小商人在不远处逡巡,伺机向所有人兜售他们的货品:那些黑腻而成分不明的梨膏糖。
    白墙却总要频繁地刷洗。天知道,只要有一个月无人照管,野草就会吞没这座城市,青苔和狗屎就会涂上仓猝砌就的汉白玉台阶。如何向人们解释,这座浮皮潦草建设的城市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壳?但这并不重要,因为热烘烘的生活很快就会充满它,像一个蒸蒸日上的气球。
    问题是,如何把这座城市千秋万代维持下去?如何一直都能调出新鲜,冒着晶莹的热气泡的白石灰?
    鲍希曼说服他的朋友继续听下去,纵使这急性子人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吸引他的东西,长安故事还没有完全展开呢。
    身体
    您想必知道,马可•波罗奉忽必烈汗的名义游历了许多城市,但他最终在扬州城中谋取了一个正式的职位。他知道,在中国,一个游历者是不能深入一个城市的生活的。唐朝的李白和杜甫都是伟大的游历者,但他们至死都没能在长安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宅院。
    在一个人没有在长安晋身之前,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的机会,除了冰冷的墙壁,他什么也看不到,即使他在这城中呆上一辈子也罢;而对于许多求取功名的人,来到长安只是为了离开这座城市,而直到离开,他们也不曾向街边的人们瞄过一眼。对他们而言,这城市也等于没有存在过。
    每个在长安的外乡人,都要耐心地等待这城市向他们开启的一刻,就像今天在柏林、纽约寻找工作的年轻人。所不同的是,在长安,除了极少数官吏会老死在自己的家中,所有人差不多都是异乡的过客,而跟随他们的奴仆们虽然足不出户,从不离开长安,但他们连自己这辈子在什么地方活过都不太清楚。
    在长安的访客需要寻找和等候一张面孔,一张他们认识的、能将他们从人海中辨别出的面孔——许多年轻气盛的异乡客,本认为自己的文章见识天下第一,但是长安匆匆行旅之中,通常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在经历了这种寻找和等候之后,很多人都会丧魂落魄。在意识到了这个城市的巨大之后,他们失掉了一种比较的尺度,他们所居住的小旅舍没有向外的窗户。
    他们就像生活在柔软的蚕茧里的婴儿,浮在一个没有着落的虚空中,这让他们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们。
    在等待奇迹发生的过程中,许多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地方,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安然地观察别人,别人也可以偷偷地观察他。人们都以为,艺伎是日本国的发明,其实她们在长安早就有了,她们的身体和面孔,是外来者进入长安的小径。
    艺伎的最大特点,就是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让你永远不知道她内心的活动,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她有一张程式化的面孔,但这张面孔并不显得呆板,相反,它们就像昭示天下的擘窠大字那样,被一遍一遍刻在石壁上——被无数只不同的手,单体的个性因此被减到最少,这并不妨碍一撇一捺里面那些雄健的姿态,只是这些习惯性的姿态从此有了一种逼迫的、非人的力量。
    你不会和一名艺伎发生爱情,除非你揭洗去她脸上的妆束。相反在艺伎面前,你有时会感到慌乱,因为人们通常可以从对方脸上读到自己的表情,而这一刻你和她之间流逝的时间,却像泥牛入海毫无讯息——看上去,你淡定地观赏着歌舞,应和的神色早已在你的心中编排,大喜或大悲是不该于此浮现的,你只有坚韧地注视下去,哪怕你的眼神里已有些许的倦意,眼前已出现幻觉般的一片空茫;而与此同时,她也在偷偷观赏着你的表演。在那具躯体的背面,她身后的帘幕里躲藏着爱慕风雅,在自己的身前挥舞着那张只有你才会被遮挡的面幕。这张面幕是如此之近,有时甚至会碰上你的脸。
    通常有两种结局:在其中一种情境里,你的目光穿过了那张面孔,依稀的幻觉出现在艺伎身后的帘幕上,隐隐深入一片柔和的、金色的山水,在那山水中浮现出深不可测的狡黠笑容;在第二种情境里,你被那张面孔挡住了,透过那层厚厚的白粉,你看到了艺伎脸上细小的汗珠。这时候,是她,一个普通人,在一具肉体之中现出原形,她开始感到慌乱,你在她的眼睛中读到了另一个世界泄露的讯息。
    在长安,你如果是个体面的男人,一定会乘马出行,妇女们则时刻都躲在轿子中她们的翠帷里。男人若是接见比他辈分低的人,也一定会坐在帷中。青色的帐顶像天,端坐的床榻是地,而面前垂落的珠帘是他们半敞开的门户。
    “帷”据说来自于游牧人,不能打仗的女人和老人藏在帷屋里,拖曳着他们的是三驾牛套挽的大车,在胡人入主中原的南北朝,他们没法再在大漠上摆弄他们的帷屋,但在汉地炎暑的庭院中,不论是思乡的胡客,还是追慕时尚的汉人,依然会支起帷帐来宴饮。
    其实,上古的中国人已经开始在他们的楼阁里使用帷帐,这多半是因为那些木构的房屋不能防风,室内需要额外的更亲和于肉体的遮蔽;汉朝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把帷帐埋在他们的墓中,象征主人不可侵犯的位置;人们还学会用帷帐招魂,汉武帝有一位美丽的妃子,当她死去之后,他雇佣一位方士找她回来相聚,一枚小小的蜡烛在隐约透光的青帷后面,创造出她灵魂归来的幻象。
    “帷”和“位”是谐音字,也意义相关。长安的奴婢地位很低,普通的奴婢不允许化妆,也就是说,自然、敞开的面孔不能算是一张真正的面孔,而有地位的贵族妇女才蒙着厚厚的面幕,坐在华丽的帷帐中,有端庄和摆布的表情,贴着金叶和翠钿假造的笑靥。战俘,乐户,不仅仅身体属于他们的主子,心和眼也是如此。他们的主子们在做爱时,毫不忌讳奴婢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身体也是主子身体的一部分——不过,是排除了知觉的一部分,一个没有自己可以端坐的帷帐的下贱人,在长安是没有自己地位的——非但没有地位,他们甚至被剥夺了自己的表情。
    您会感到困惑,因为这一天我们都在谈论“被看”而不是“看”——在这种计较里我们都来不及睁开眼睛。我们学习摆布自己,就像一具英国蜡像一样,我们穿上厚重的只在礼仪时穿的靴子,披挂上层层的遮挡视界的帘幕,作为一个现代人,你会困惑在这样晦暗的光线下,在类似于神龛的重重布幔后面,怎么可能有一幕清晰的印象?
    你会困惑,在幽回的庭院里,帷帐里的人们在向不可见处注视着什么呢?
    但我的朋友,不要感到惊讶,在长安,人们就是这么开始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觉的。玉堂的画屏上是寂寂无人的空山,寺庙的墙壁上绘着回转身去的人,殿宇最黑暗处的塑像没有阴影,宝塔顶尖的最高层没有谁登临过。一切都已就绪,但一切却从未发生过,在长安,形象总是准备给那些最不需要形象的人。
    当你放弃抵抗,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你会在长安经历爱情。爱情是另一重进入长安的秘密门径。你可以选择逃避,这样你就会有一个体面的结局——即便那是个平庸的结局。但如果你选择爱情,你要么会最终去往你企盼中的福地,它非此不能涉足,要么将会一贫如洗。
    我将告诉你所有的秘密。
    你首先要穿过古寺头一条幽深的巷曲,在你向时营役的大道旁,在长安,所有的正经人都会对此视而不见,但你知道,那是你必经的门径。
    不要搭理那些口蜜腹剑的皮条客,不要听从那些蛊惑人心的口唤,你需要有耐心,需要格外留心那些看上去没有去处的墙垣,门扉紧扣的宅邸。那其实就是一扇普通的门,横在一座几近坍塌的土垣当中,但你会在门前怅望良久。
    你需要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你的敲门砖,因为你渴了、倦了。不必疑惑你是否真的需要那一瓢陌生人恩惠的饮水,你只是需要一个如约而来的线人,她有带您进入这个迷宫的能力;在表达愿望的时候,不要吝惜你的金钱:“许”,是草拟一份暂没有接收者的契约,当“许”的一瞬间,你惟一的条件是无止境的依赖。
    “有人入来,急下帘者!”
    登堂入室的这一刻不需要语言,能言的鹦鹉,替人说出他们想说而不能说出的话——那个此前密丝合缝的世界,如今正在慌张地遮掩它走漏春光的缝隙。
    堂外阁子中应声而出的那女子,登时使得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她轻解罗衣之际,“辞气宛媚、态有馀妍”,她的身上集中了古典世界里的女子对男性所可能具有的最大诱惑。
    只是这欢爱宛如一具张满的弓,破坏了平衡的弧线之间,势必被更大的空虚所填补,在这一箭射出之际,你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凭恃,剩下的只有潦草的敷衍;在那边,交付之后,她的心中也充满了畏惧,因为这妥协是暂时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悲剧将不可避免,因为欲望的链条在绷到极紧的那一刻势必断裂,再也不能接续。那势如流星的疾矢,却注定将为它的下一座标靶所牺牲。
    现在,您需要签署那份无条件的契约,作为这别开生面的游戏的代价。你或者成为更高一级的秩序的主人,或者成为一个更黑暗的世界的囚奴。但不管怎么说,你在付出的时候也同时收到了赠予,在前方那个让你倍感懵懂的高级世界里,你或许注定将是一个被摆弄着的棋子,但在你的身后你收获了全部的灵与肉。
    令人吃惊的秘密是,在这种爱情前面,你需要臣服——如果这个词让你感到被冒犯,那么我们就说,你需要兑现那无条件的契约,把自己交卸出去,这叫做“从”既然你已经郑重地“许”过。我们西方人或许会对这样无可挽回的承诺感到深深困惑。
    就和年轻女子交往的秘密一样,你苦苦思索,终于发现,原来在长安,丧失自己才是获得出路的唯一方法。丧失方向的爱情因此也是一种成年仪式。
    你会发现,秘密的门庭向你打开了,它通往一座这城中并不多见的高塔,虽然你看不到什么,这黑暗的前方突然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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