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春明
中国画讲究“留白”的艺术,这是创作和欣赏中国画的常识。然而,在这种常识的背后,却深含着哲学的意蕴。冯友兰在他的《中国哲学史》在分析魏晋哲学时,有一段精辟的论述:“富于暗示,而不是明晰得一览无遗,是一切中国艺术的理想,诗歌、绘画以及其他无不如此。”他以《庄子》作为中国艺术理想的哲学背景,解释说:“道不可道,只可暗示。”“言一旦达到了目的,就应该忘掉。”“诗的文字和音韵如此,画的线条和色彩也是如此。”冯氏之言,确实指出了中国古代各门艺术的妙处——借用南宋严沧浪论诗之语,即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言有尽而意无穷”。如果我们以实证的方法,在中国传统画史上,寻找一位画家来印证冯氏的高论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处,那首先让人想到的便是明末的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1626—1705),原名朱耷,是明朝南昌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1644年明朝灭亡,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满族清军突破山海关、定鼎中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一统天下的少数民族政权。作为前代王孙的朱耷,自然在这种家国之变中难免性命之虞,所以他随即便携家流亡,辗转颠沛,避居于南昌城西40里之外的新建县洪崖山中。清顺治五年(1648),萧然削发为僧;顺治十年(1653)正式于进贤介冈灯社,拜曹洞宗传人释弘敏为师,从此栖隐禅林近三十年之久。至康熙十九年(1680)55岁时,忽然癫狂发作,裂服还俗。病愈后蓄发谋妻,清贫自守,卖画为生。晚境颇为凄凉。

八大山人(1626~1705) 鱼
水墨纸本 立轴 1694年作
104×47.5cm
出版:
1.《明末四僧选辑(十)》P2,半岛中国书画出版社,1968年。
2.《八大山人书画集(上册)》P4,香港开发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
3.《八大山人全集》P15,艺术图书公司,1974年。
4.《八大山人及其艺术》p15,艺术图书公司,1974年。
5.《Pa Ta Shan Jen》P76,SWINDON BOOK COMPANY,1974年。
6.《八大山人书画集》P160,东京堂出版,1975年。
7.《八大石涛书画集》P76,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1984年。
刊载:《茶杂志》创刊号P124,华艺文化。
着录: 《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P173,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年。
八大山人此轴所画《鱼》,完成于1694年68岁时,正是其晚年心绪的意象化写照,亦堪称中国画“留白”艺术的佳例。具体而言,作者于画面向上三分之一、略偏左处,仅仅以水墨画鱼一条,其余除了留题处外,皆不着一笔,可谓惜墨如金。这在构图上,比较与天津博物馆所藏《河上花》之类的水墨荷花笔墨酣畅、尽情挥洒的构图,一为至简,一则至繁,二者可谓反其道而行之,可以体会到八大在经营位置上的达乎通变的造诣。当我们不妨将这幅立轴挂起来观赏时,彷彿一条失群的游鱼在澄明的水中兀兀而行,由留白处理而来的虚实相生的妙处顿时而生。
就画法而言,一幅画物象与空间有虚实,物象本身也有虚实。作者以湿墨滃淡鱼背、鱼尾,靠水墨自身渗化入纸,体现出鱼的自然质感。鱼腹则以淡墨笔勾出轮廓,其余留白,鱼眼以深墨点之,尖嘴冷眼,生出一种悠悠的情绪。
作者以鱼为题材,而鱼在上述所说《庄子》中,也是一种具有深刻意蕴的自然意象。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借鱼而言的这种哲学思辨,在后来被转化为一种隐逸回归自然的修辞。显然,博学如八大山人,肯定知道庄、惠这段“鱼之乐”的辩论,但是他身世难言,既然濠梁之乐不可企及,何妨不以之而鸣不平呢?
画中鱼作冷眼之状,显然是八大平生遭际的一种自我观照,其题诗曰:“到此偏怜憔悴人,缘何花下两三旬。定昆明在鱼儿放,木芍药开金马春。”八大多用此诗题所画游鱼图,意思隐晦。其中,“定昆明”盖典出唐中宗女儿安乐公主因请求将长安县西南的昆明池赐给她,中宗不同意,于是她找民夫自凿定昆池之事。“金马”指汉代宫门金马门,系学士待诏之处,后常用以代指朝廷。显然,形神憔悴的画家在寄托一种渺茫的理想,家国身世之感流露于笔端。
此轴题诗之书法,乃八大行草之典型风格,用笔圆劲,结体斜侧,章法参差。乍观之下,形若飘零之秋叶自空中纷纷下落,视觉上形成一种巧妙的平衡感觉,暗示出游鱼之所处之留白乃澄明之水,空而不空,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含蓄之美,至此便体现无遗。又此轴曾经徐邦达《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着录,并屡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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