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蒲星(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周巧云在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研习工笔花鸟画期间画过几幅百合,颇受好评,因为画中有一种淡淡的异味。这种异味被一般解析为现代主义吹拂的痕迹,本人内心深处不经意的流露却被忽略了。在当代中国画界,这种混合了内因外因的异味在很多年轻画家作品中都可以感觉到,甚至在不少犹犹豫豫的的中老年画家的作品中也大量存在。这种异味常常被上升为“又传统又现代”的理论高度而受到肯定。而在我看来,这个放之画界而皆准理论的有害远胜于有益。其害有二:它就因为这样常常被误以为是艺术个性甚至风格,而实际上离作为艺术核心价值的个性与风格还相差十万八千里。此外,它还使大多数被肯定的画家犹犹豫豫,站不住自己艺术与审美的态度与立场。
研究生毕业近十年,因缘巧合(当然也有周巧云本人的主观选择与努力),周巧云被置身于一种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个人小环境中,这样的小环境我姑且称之为“中国当代艺术环境”。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的周巧云陷入一种日益强烈的挣扎与矛盾。一方面,她清楚地认识到此前本科、研究生期间形成的工笔花鸟画理念完全不能适应与生存于这样的环境之中。这种交织着惶恐和惊喜、快乐和痛苦的精神情感状态不仅直接影响到她毕业后的创作中,而且成为她精神生活、情感生活的基本状态,并极大地影响到她现实的生活方式。当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生命被抛到这种惊喜惶恐快乐痛苦交集的精神漩涡之中时,她的精神与情感存在也就必然是一个极度膨胀的时候。于是就发生了哲学家所说的不得不显不得不表现的艺术创作高峰体验。
只是这个时期的创作就像画家本人的精神情感状态一样,是一个转折探索期。而与艺术探索与实验对应的则是个体生命精神情感的焦灼与不安。艺术创作与个体生命体验遥相呼应,互相折磨。这样,艺术创作就成为个体生命的唯一救赎,但在救赎的同时又强化了精神情感的焦灼与不安。于是,艺术探索的问题和现实生活的问题狼狈为奸惩罚着艺术家。
所谓艺术家,就是用既折磨自己又折磨身边人的方式去种植滋养、幸福不相识千万人的花朵。这种被称为“贝多芬式”的艺术家状态,周巧云是深深地体验到了,她身边的人也体验到了。
人类所有的焦灼和不安都来自恐惧。当发现自己长时间努力追求信以为真理的东西其实是一个异己之时;当一个衣着光鲜亮丽且为之陶醉的个体生命突然看到一个赤裸裸的真实自我,为之陶醉的衣着光鲜亮丽不过是一个虚假幻象之时,恐惧就自然在内心深处升腾弥漫,并迅速扩散到精神情感的纤维之中。如果我们称这种照见真实本我的状态为“上帝之光”或“上帝之镜”的话。我们就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大多芸芸众生是无需这束上帝之光或这面神镜的。只有那群被命名为艺术家的极少数人命中注定要如此经历,否则,所谓“自我”“个性”“风格”都不过是挂在嘴边的肮脏口水。
面对恐惧,需要的是勇气,包含着意志与智慧的勇气。勇气落实在于抛弃过去的谬误,在于忠实于赤裸的本我。
对于周巧云而言,所需要的勇气就是在创作理念中毫不留恋地告别工笔花鸟画的里里外外,其状态就像佛教中的刹那有如神启的“断念”之举。唯有“断”工笔花鸟画之“念”,才能够真的心手合一,在具体的笔墨形式中呈示真我。这是一个精神和物质同步变异的过程。所谓工笔花鸟画,既是视觉的,又是精神的,既是技巧语言的,又是题材图式的。
“待到云开花落日,信手拈来便超然。”
2013年就这样成为周巧云艺术人生最主要的节点。在这一年,不仅是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创作激情,令人不可思议地创作了“弦外音”“荒莲”“纳兰颂”“西山菅蕙”“白宇赞”五大系列数十幅作品,数量之巨是空前的。更重要的,是这五大系列作品以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周巧云获得了告别过去、忠实本我的勇气。那顶成千上万人的工笔花鸟画家共戴小帽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与人同注定要孤独持著面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个体生命。从此以后,周巧云不再是工笔花鸟画家群中的一员,而是一个独持己见一意孤行的“艺术个体户”(黄永玉谓林其风眠语)。
当个体生命内心为智慧和意志所充溢之时,他(她)就不再为恐惧或孤独而焦灼不安;而当人不再为孤独所恐惧和不安之时,他(她)就获得了沐浴神光圣辉的自由。而当人一旦真心触摸拥有这种无挂碍的来去自由时,所有生命中的焦灼与不安就会悄悄隐退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如受神佑的创造幸福感。
我在周巧云的新作中触摸到了这样的幸福感。“对花作画将人意,画笔传神总是春”(石涛)。虽然还是花,甚至还可以辨认出百合或玫瑰,但已经不再是“花鸟画”中的那个“花”。不是简陋地描摹自然造化,也不是刻意地变形夸张。如果要谓之为“花”,那也只能说是人造的“心花”。不是一般众人供奉的心花,而是独一无二的周巧云个体心灵之花。如此状态,当然就会随心所欲而不矩。
你当然可以任然视之为“工笔”,因为仍然是纤细的线条,甚至比很多工笔的线味还多还重。但我要告诉你,这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工笔画。那么多的线,甚至是完全的线,但画家不是在此卖弄手艺和描线功夫。画中线的作用,首先是传递长于幽深心灵深处的似花非花,其次是传递线的精美和雅致感觉。而在所有正宗的工笔画中,线的精美雅致感反而被炫技的欲望和五颜六色冲淡了。而在周巧云的新作中,工笔画的复杂深奥被极大地单纯化了,徒留下线的意味。在这里,线是形式,是最主要的形式,却是包裹着精美雅致感觉的形式。这种感觉当然可以追溯到唐宋的宫廷,但更多的应该是经过磨炼后渐趋平缓的女性心灵自白。在这里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是惊涛骇浪后的平缓,二是女性的性别身份。所以它是独一无二的。
这种独一无二的心灵状态是如此强大,仅有线还不足以承载,于是就有了线以外的墨痕和色彩。
然而,无论是线条还是墨痕或是色彩,都指向精美雅致的感觉。线条是纤细柔缓的,墨痕是清淡无声的,色彩虽然斑斓,但同样是宁静平和的,甚至看上去有些唯美,有些漂亮,但没有唯美主义的甜俗巧媚。因为这是艺术家的自我表现,而不是艺人的刻意迎合。
一切都是刹那,刹那结构成一切,在这刹那的重复中,人就有了舍得,在刹那中舍弃,就在刹那中得到,既不是舍弃以后才得到,也不是以得到证明已经舍弃。本是玄妙的佛理,却在周巧云的2013年新作中获得生动的诠释。这些以线条、墨痕、色彩构成的图画清楚地告诉我们,画家完成了“舍得”的人生庄严,以此为节点,无论是为人还是为艺,都彻底告别了以往和过去,踏上了全新的浴火重生生命之方向。对于一个年及不惑的画家而言,这无疑是难得和幸运的。
2012.12.27于如参禅堂
时艳阳明丽如夏,破窗而入沐浴其中,福乐之心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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