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顾村言
车入古徽州地界,零零星星下起了小雨,远山一片青翠,粉墙黛瓦时时可见,近处则松柏茂郁,竹林小溪,空灵温润,恍若走入米家山水。
这样的地方与水墨联系在一起,是最自然不过的。
说起墨,古徽州所属的绩溪、屯溪、歙县三地为安徽省的徽墨中心,一条长约57公里的公路两边集中了大大小小的墨厂和墨肆,然而又有一句话是——“天下墨业在绩溪”,清代徽墨四大家,绩溪有其二(绩溪人汪近圣、胡开文),论及当下,绩溪规模较大的墨厂有冯良才的良才墨业、胡开文徽墨,而在精品墨与古法制墨方面,则有郁文轩墨庄可为代表。
到绩溪,先访的自然是两个规模较大的墨厂。
冯良才的良才墨业这些年声誉渐起,然而其实也就是几间店面,加工车间里,三名墨工正各自将一块面团状的黑墨捶打得呯呯作响,所谓“轻胶十万捶”,空气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冰片与胶味,微微的臭,忽然就让人想起儿时书法描红课的墨味与夏日的午休。
“人家是往前走,我们是往后走。”瘦瘦的冯良才看起来颇为精干,在领着我们看了一圈后,坐下来的第一句话这样说。
他身后有一块牌子名曰“艺粟斋”——那是制墨大师曹素功开创的牌号,上海的曹素功一直被认为是曹素功正脉,然而却未及时注册“艺粟斋”这样的名字,仅此一点,就不能让人不佩服冯良才的眼光与精明。
所谓“法必宗古”,然而冯良才还有一种观点——“纸墨相应”,墨做得再古,若与纸不相应,也还有问题,而这个标准实在是太难把握了,“比如明代用的是皮纸,不用生宣,把墨恢复成明式墨也行,但如果用的纸是生宣,那就不可能做到‘纸墨相映’。”
冯良才制墨手艺主要来自于家传,他的外公石原棠在清末民初即在曹素功制墨作坊做墨工,其父亲冯志松少年时就由外公携往上海曹素功(尧千氏)墨庄学艺,后为上海墨厂技术人员。冯良才年少时曾学习墨模雕刻技艺,后下乡插队,1985年开始筹建创办“绩溪徽歙曹素功墨庄”。要说冯良才所制墨,有名的包括“壮墨堂藏墨”、“良才”等,但在爱墨者心中,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南宗北斗”纪念墨。2005年,为纪念明代书画大家董其昌诞辰450周年,北京、上海、澳门三地联袂特制定版纪念墨并委托于冯良才。冯良才说当时他带着技术人员多次去上海博物馆,考察研究馆藏明代松烟墨和其他古墨的风格和墨色特点,并对董其昌书画原迹反复揣摩,以求恢复失传已久的明代松烟墨制作工艺。
这样做成的墨当然是他引以为豪的——现在,“南宗北斗”墨依然在冯良才的店里陈列着,良业墨业的规模一直在扩大,但冯良才的烦恼却似乎多了一些,这倒不是因为制墨之苦,而是传人的缺乏,他有个女儿,在上海,所做的当然不是墨业。“徽墨的生产主要以手工为主,从设计到成品多达数十道工序,对工人的技术含量要求高,劳动强度大,脏、苦、累,年轻人现在很少愿意做,生产工艺也面临后继无人。”
“干到哪里算哪里。”冯良才说。
谈及绩溪的墨,当然少不得胡开文徽墨——绩溪胡开文徽墨厂在绩溪县城有一门市部,销售各种礼品墨、旅游纪念墨以及实用墨。
无论绩溪还是宣城,政府机关的礼品墨无一例外都是胡开文墨。
这也让胡开文徽墨的当家人汪爱军(他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颇为自豪,但尽管是当地政府礼品墨的提供者,汪爱军与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国家优惠政策的缺乏。他说对绩溪胡开文徽墨利润贡献较大的是礼品墨与墨汁两项,而高档墨所占市场份额并不高。
对真正的爱墨者来说,这样的现状或许多少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对真正的爱墨者而言,徽墨的“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其坚如玉,其纹如犀”绝非礼品墨或实用墨所能体会的。
然而绩溪毕竟是绩溪,作为徽墨的重镇,古法制墨的“郁文轩”墨庄在这几年的悄然崛起,让不少海内外的爱墨者喜不自禁——这与从上海墨厂退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海派徽墨技艺”传人、墨模雕刻大家冯国华老人前些年退休回到故乡中屯村定居密切相关。
从绩溪城去中屯村的路并不好走,且又下起微雨,然而沿途风景异常秀丽,烟雨之中,听得到林间鸟儿鸣啭以及垄上人的微语——冯国华老人放弃都市回归故乡其实是有道理的。
冯国华说“墨模雕刻”是他的信仰,他的一切手艺都来自于父亲冯郁文。冯郁文13岁时到老胡开文墨厂当学徒工,后拜当时沪上制墨行业的墨模雕刻高手余松山先生为师,在掌握了从墨模雕刻到制墨生产的要领后,在苏州开设“郁文氏墨庄”,由于肯钻研,其制墨工艺颇有古意,在当时的文人与书画家中极有盛名,然而其后的抗战中经过轰炸,冯郁文重伤成为残疾,1950年代经过公私合营,郁文氏墨庄终于消失。
冯国华后来一直跟着父亲四处飘荡,打工学艺,“我的学艺从严格来说,是按照旧思维方式指导的,经验是唯一的标准。学艺最终目的,就是学到真本领。所以没有烦琐的套话,只讲努力练好用刀的功夫,也没有深奥的术语,只讲如何刻出水平得到认可。每天起早贪黑,苦练基本功。在严厉的训教下,如果出现情绪波动,有时几乎使人难以喘息。”
掌握了制墨及雕模的技术后,冯国华终于有机会进入上海墨厂,然而“文革”后,由于墨业题材多为所谓的“四旧内容”,墨厂关停,冯国华也因此失去了工作,“1970年秋天,无可奈何陪伴着病残的父亲,告别苏州, 来到那个陌生的故乡——安徽绩溪一个小山村,在村里借了一间房屋,在亲戚乡邻的接济下,才得以安下身来。”
这样的困境直到1974年,由于上海墨厂负责人对其技艺的赏识,主动到安徽拜访,方重回上海墨厂,冯国华的墨雕生命似乎重新焕发了青春。
上海墨厂鼎盛期的代表墨版大多均是他所刻,如郭沫若书写的“沁园春”诗词墨版、关山月的名作“大雪压青松”墨、唐云的“雨中岚山”墨,以及“枫桥夜泊、李白、老子出关、金陵十二钗”等等,此后,冯国华又复制整修大量乾隆至民国时期的仿古墨模。
退休后,冯国华再次选择了到安徽绩溪老家中屯村定居,每日面对青山绿水与淳朴善良的乡民,让老人很是舒心。
墨庄其实只是村子里的一处院落,雕版在楼上,点烟的烟房、熬胶等在楼下,加熊胆、金箔、麝香、中草药以及描金则在县城的工作坊。
徽墨制作配方和工艺非常讲究,如“廷珪墨,松烟一斤之中,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同时和以生漆捣十万杵”。因此,“得其墨者而藏者不下五六十年,胶败而墨调……”在制墨中,父子俩想得最多的还是恢复古法,无论是墨版,还是制墨工艺。以墨版而言,父子俩前后历时六年,完成了48锭仿古套墨《明墨集萃》的雕刻和制作,去年又完成了《剩山图》墨版。就点烟而言,古法所点的松烟原料来自黄山老松根,“现在这种材料已经很少有了,国家封山育林,禁止砍伐树木,故原料稀缺。我们制松烟主要原材料是通过与一些林场的合作,取山上腐朽15年以上的含油脂高的松根。”冯宜明说。
“最好的墨要淡得下去,做浓做黑很容易,但清而淡很难。”冯宜明在父亲的帮助下虽然解决了不少制墨与雕版的难题,但偏偏有一个难题他没有任何办法——传承面临的困境,“我最早学制墨是责任,后来转变成了爱好,而我儿子却不喜欢制墨,他喜欢音乐。”说这句话时,冯宜明上高中的儿子刚刚出门,一袭白衣,青春年少,这样的孩子不会从事“磨人”的制墨业几乎是可以想象的。
尽管郁文轩墨香满室
冯宜明也不知道这一从祖上传下的手艺到底该如何传承——在当下的中国,很多东西都在消失,然而,总有一些东西仍会在民间顽强地生长,灯灯相传——无论是制墨,还是别的,从这一角度而言,希望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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