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 胡军强访谈录

朱其 胡军强访谈录

朱其 胡军强访谈录

时间:2012-03-02 16:10:41 来源:

>朱其 胡军强访谈录

        时间:2011年6月25日
        地点:北京通州宋庄
        采访人:朱其 (以下简称朱)
        受访人:胡军强 (以下简称胡)
        朱:我们还是先从红喇叭开始说起。你是怎么会想到用红喇叭作为作品的题材?
        胡:说起红喇叭这个事,我是50年代末出生于云南东川,还在母亲肚子里就听喇叭了;因我父母是三线建设者,他们那代人是响应党的号召“哪里艰苦哪安家,哪里需要到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那个歌我至今都会唱,那儿是矿区,盛产多种核工业所需及稀有贵金属,主要是为核工业做那个东西,过去一直保密,任何外来人员不得深入矿区一步;过去是个非常富裕的矿区,同时也是世界上泥石流灾害多发地带。那个高音喇叭呢建在最高的山顶高压线架顶端,每天六点半准时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就等于是吹起床号了,整个矿区一片沸腾;十点钟所有人员开始集合跟着喇叭指挥做“第二套广播体操”,“上身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你看我这个声音,和以前所播放的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然后是十二点、下午一点和六点钟;每个时段高音喇叭播放声音都是一样的调;人们的整个生活节律都由喇叭支配控制着,不用你去想去计划,一切都被安排得好好的……那种火红的场面让人记忆犹新。
        朱:就是说喇叭控制了所有工人的生活,包括每个人的精神生活?
        胡:对,全部的。
        朱: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机?
        胡: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村村安喇叭那个,拿一个小三合板做一个,然后上面刻一个五角星,家家户户都装一个,用那个铜丝(小细包线)自制的。
        朱:这个喇叭给你留下的记忆是太深了,深刻是肯定的。但是好的一面更多呢,还是让你痛苦的一面更多?
        胡:痛苦的一面多一点。
        朱:但是喇叭在你的作品里面好像还是比较复杂的,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胡:对,从我记事开始,基本就处于运动、运动再运动的状态,一个接一个;然后是武斗,文化大革命,哎呦,那个武斗得一塌糊涂,今天亲朋好友或隔壁邻舍谁谁谁又被揪出去斗了,放回来以后很多人变得肢体残缺或突发神精病或自杀的,在当时那种恐惧感、心灵受到的伤害无法言语,晚上睡觉把那个窗户用棉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心理才觉睡得踏实点;只盼望能赶紧活到春节,离开这里上昆明外婆外公家去。
        朱:但是它在你的作品里好像也有一些侧面的积极的影响,或好的一面。你把喇叭装置做得像纪念碑,有点神圣,有一种理想主义的象征意味。
        胡:它也是至高无上的。
        朱:你对这部分还是持比较认同的态度的?
        胡:对,因为这个也是客观地存在那儿,谁也抹不了的。
        朱:那个年代留给大家的心理影响可能是双重的,既有理想主义的崇高的一面,又有革命的恐惧的一面。
        胡:对,你看,它有理想主义的那一面;就像我父母,从我们记事开始,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每天六点钟就赶紧往单位跑去上班,天黑才回来,风雨无阻,几十年不变;因为当时受的教育就是人人要有舍小家为大家的奉献精神,要把祖国建设得美丽富饶,让人们和子孙后代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就这样,都属于献了青春献子孙的一代。
朱:你想通过以喇叭题材传递什么信息呢?
        胡:那么多年来,现在反省一下自己,我的一生,基本上就是被各种运动、运动、再运动了的一生;生命很短暂很宝贵呀,一生当中就被这个给耗费了,别的没有。一直都是抱着理想抱着梦想去做,现在看起来,当时许多东西是很荒诞的,但是在那种海啸、龙卷风的年代,你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东西、想法,所以都是抱着这种梦幻般的幸福感,生活了几十年。
        朱:但是你早期好像没有想到用喇叭来做作品,一开始也去过西部画敦煌是吧,后来也画一些表现主义的油画。早期的作品没有出现过红喇叭,为什么经过很多年以后,你又开始重新想起过去的这个记忆?
        胡:起因还是1991年,德国邀请我去做个展,在柏林和科隆。我到德国以后呢,我的梦幻世界被打破了,我小时候受的教育是,我们要为理想、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而资本主义国家都是剥削压榨的,喝咖啡会喝黑人的心,资本家把变质发黑的面包给工人们吃;结果到德国以后发现完全两回事,黑面包比白面包还营养还贵。一切都不一样,当时在西柏林,它是高度发达的,汽车相当之多。我在那生活了一年,唯独听到过两次喇叭声;第一次喇叭声是因我鸣的,在中国走路呢都习惯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刚去德国,我一只脚在人行道上,一只脚在马路上面站着, 结果那个车开着过来是擦边过地呜喇叭,第一次听到喇叭声,街上所有人的头一律“唰”的回过来看是出什么事了,这个印象太深刻了;第二次听到喇叭声,是有人结婚的时候,把那个小罐头盒挂在汽车尾部,走时“咣、咣、咣、咣”,然后那个喇叭“呜、呜、呜、呜”, 就这样,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德国那段时间,思考和反省了很多问题,自己和自己搏击,像绞肉机一样绞自己、笑自己、骂自己。
        朱:在德国的时候又想起以前的那种喇叭记忆?
        胡:对,就把这个喇叭的记忆,因为从一个噪声很大、喇叭声很多的地方,突然到了一个相对没声音的地方,巨大的反差对比,就把我的这个“喇叭”给勾出来了。因为我那会一直在思考,我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元素才能表达我的想法,自己都很困惑,从那会起就对这个喇叭有种较深的印象;1994年以后收集许多高音喇叭,开始创作。
        朱:哦,哈哈。
        胡:有些喇叭,是到那个废品堆里刨来的。
        朱:那个时候喇叭已经很便宜了?
        胡:对,很便宜。
        朱:在中国市场已经退出了吗?
        胡:是退出了,有的是把它扔掉的。
        朱:还有的是把它当垃圾来卖?
        胡:对,我就到处去找,去收,收了上百个,堆了一大屋子,后来把它全部刷成红色, 1999年在云南艺术学院美术馆做了一个纯装置的大喇叭作品展。
        朱:你那个作品,就是使用一个倒立的人来当作一个纪念碑的骨架,撑住一个红色喇叭。
        胡:我在想这个人生,我们经历过了那么多的风雨,现在总觉得让我赶上了这个伟大的时代,什么是伟大的时代?被吃尽了苦头的时代,整个人的内心处于颠倒、梦幻、扭曲、疯狂;这是一个颠倒梦想的时代,自己所追寻的理想一个一个破灭,精神上也是整个枯竭,很苍白,没有什么信仰,过去一直信仰的那种东西都成了一个个泡影……
        朱:后来这个喇叭好像开始跟不同的形式结合起来。比如行为艺术、雕塑,或跟另外一些政治象征体系,后来还做了一些水墨作品,水墨形象是一些像鬼一样的人,漂浮不定的人的形状和喇叭的这种关系,这是怎么考虑的?
        胡:实质上还是跟这个喇叭有关系的,一直是延续下去的,不是说现在没有了,反而是现在更多了,变化成各式各样的,我们每天实际上都是在这个喇叭当中生活,想要逃也逃不出。
        朱:你认为我们今天依然没有逃脱这个喇叭的阴影?
        胡:逃不出来,而且我想也是不大可能的。
        朱:这个喇叭是不是可以有一个更广义的理解?把今天很多别的媒体形式,包括电视、互联网?
        胡:是啊,电视、互联网、电子眼等各种信息设备工具,实际上它一直都存在,而且越来越先进和隐避;我做了那么多,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和材料,就想说,他实际上就像一个影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
        朱:在水墨系列里面,喇叭始终像一个跟你如影随形的一个东西,缠着你,哪怕你变成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它也在通过一个锁链跟你捆绑在一起。
        胡:对,这么多年来,像我们一生脱离不了一个像锁链一样的东西,一环扣一环的,人生啊就是这样很艰难地走过,你看一家子就是围绕着这个,还是逃脱不了被种种无形的枷锁锁住,无形的……哈哈
        朱:但你用喇叭作行为艺术时,一直在用一种亵渎的方式,它总是跟一种泼墨联系在一起。这个泼墨既泼到你身上,也泼到那个喇叭上,有时还通过这个喇叭泼到你自己身上,这怎么理解呢?
        胡:这是源于自己的生存状况、个人的体验,因为我所处的那个时代,那种环境下发生的很多事在灵魂深处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各种各样的运动接踵而来,说这个运动是红的,那就是红的;下一个运动又把它说成是黑的,那又是黑的了;都是被这种东西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样一种状态实际上是个人的亲身体验。
        朱:你这个喇叭系列,感觉艺术这种形式跟你的生活经历具有一个更直接的联系。艺术和生活的关系更紧密一些,你的作品跟哲学、艺术史这种更远,更多的你好像是直接把一个生活经验就转变成一种艺术形式。你觉得艺术在你的生活里是什么价值?
        胡:我把自己对生存现状所遇到的问题、困惑、迷茫以及恶梦中经历的酸甜苦辣,转化为艺术语言呈现出来,表达自己对生存状态的一种立场和态度;艺术在我的生活里他就是我的生命,也是我最平常的生活和乐趣。
        朱:你的意思是说,在几十年的生活里面,你就没有能够做成一个纯粹的艺术家。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受洗、证实和社会影响的东西?
        胡:对的。
        朱:你的语言方式吧, 挪用一个现成的形象啊或一个现成的物品,把它作为一个艺术的核心部分,实际上是一个后现代艺术的方法。比如波普啊,就是这样一个方法,但你的艺术态度并不是很波普。国内最近二十年很多的当代艺术,不仅是一个挪用现成品、现成形象的方法,大家对待过去的那段政治记忆的艺术态度也是非常游戏的。我觉得你虽然用了它的方法,但艺术态度不是那么游戏,你好像还是停留在一个八十年代那种很反抗的、很抵制的、很表现的状态,更像是80年代的一种文化态度,还有一种严肃性在里面,游戏的成分比较少。
        胡:对,我还是坚持它的严肃和批判性。
        朱:你怎么评价最近十几年大家用非常游戏的态度来对待政治和历史?
        胡:我认为这也是艺术形式多元化当中的一种表达方式;在很多问题上,艺术表达也很无奈。
        朱:前面十几年比较流行的当代艺术,像政治波普表现出来的一种态度,对政治和历史的一种非常游戏的态度。你怎么看?
        胡:我觉得还是跟个人的那种经历和处境有关。
        朱:他们跟题材的关系,其实也跟你差不多,他们面对的成长年代,跟你差不多是一个政治和历史背景,但最后体现出来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你还是一种比较严肃的态度,他们是一个比较游戏的态度。我觉得这个时代更多的需要严肃,而不是游戏。你认为严肃的价值是什么?
        胡:我个人认为艺术能表达自我的生存现状、自由精神、独立创造。
        朱:那后来为什么又想到把喇叭和龙椅结合在一起?
        胡:龙椅是皇帝宝座,大喇叭是中国独有的特色,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家喻户晓;实际上它们是世代相传。
        朱:所以你觉得这两个象征物是一脉相承的?
        胡:对,一脉相承,它不可能脱离这个东西。
        朱:但它们在今天的这个主流话语里代表不同的性质,一个是代表革命和解放,一个是代表封建专制的一种性质,它们组合在一起的话,对今天是带有一些批判性?
        胡:这是我个人的表达方式,是我的立场和态度,我还是坚持该严则严,该批还得批。
        朱:那个鸟巢系列(不同的梦想系列)是在红喇叭之前还是之后?
        胡:之后,红喇叭是从1994年就开始做了,鸟巢是我来北京以后做的。
        朱:但你把那些喇叭也跟不同的形象结合,比如,最近十年象征中国崛起的一些建筑结合,像把它放在央视大楼上。
        胡: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环境,我把自己所处的生存状态和思考的问题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央视这个建筑不够牛,中间加上一个红喇叭我觉得是最牛最完美。鸟巢就是一个巨大的钢网,在建设期间我用望远镜看到上面有些小黄点(工人)在上面蠕动,我想表达巨大的钢网与人和环境的关系。
        朱:这些画面,就像你刚才说的喇叭在,今天还是继续存在的。
        胡:无时无刻不在的。
        朱:不过它进入了一些新的空间,以一种新的广播形式。
        胡:你看像央视大楼那个作品,它是巨大的钢架,它没有把喇叭放在外边,但是实际上是非常强大的。
        朱:广播在社会主义国家或者在集权国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功能,就像你说的,既影响你每天的生活世界,也影响你的灵魂。通过你对世界的认识所需要的一些信息,就像一个巨大的网络一样,每个人罩在里面。
        胡:有很多时候,这种影响力,我觉得是太大了。长年累月在这种环境里面生活,习惯了以后,你并不知道,当你一旦离开一下或者换一下环境的话,你马上就会不习惯。我讲一个事情,我一个好朋友的父母,去国外探亲,玩一段时间回来以后,我去他们家拜访,那个爷爷奶奶说的第一句话:“小胡,国外一点都不好玩,那边电视里面没有开会的”。哎呦,我当时真懵了。
        朱:这就是一个集权体制下人民的性格,他被一种东西控制长久了以后,就对这个控制有依赖性,某一天这个控制不存在了,他会非常不习惯。就像你很长时间在中国,一直在过着一种喧嚣的生活,突然没有了喧嚣,你会非常怀念那种喧嚣。这个情形可能就跟现在大家怀念毛泽东是一样的。
        胡:所以他们一讲出来,给我的触动太大了。
        朱:在心理上这是一个特别奇怪的心态,因为喇叭其实代表着一个控制的影响的体系,但这个体系控制你时间长了,你就对它有一种矛盾的心态,既恐惧厌恶它,又依恋和怀念它,尤其当它突然不存在的时候,你会觉得无所适从。
        胡:太对了,一切都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朱:这是因为长期把自己交给这个体系去支配,自己没有学会支配自己,或者说支配自己的这个东西没有在你的内心建立起来。
        胡:讲得太好了。
        朱:现在的作品中愤怒艺术式的形态较多一点,或者一种自我传达的状态多一点。在这些不同样式的喇叭主题里面,你自己更喜欢哪一类?比如装置、雕塑、行为艺术或者水墨?你认为哪一类作品对事情的表达更透彻?
        胡:喇叭作品已经做了十多年,有不同的表达形式(油画、雕塑、水墨、装置、行为),我更倾向于红喇叭装置作品,喇叭网气势太庞大了,每个旮旯都有他的声音;还有后期装置作品里的一家子,用铁链子做成的人物,身后总是感觉有个枷锁牵着;水墨画里的喇叭,有形的、无形的,像鬼影一样。
        朱:你的艺术语言的形式比较直接,更多是自己从生活中转化出来,哪怕这个形式是非常粗糙和本能的,实际上非常有力度。生活向艺术的直接转换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特色。
        胡:还有一件作品比较喜欢,就是一个老头,很天真的,托着双下巴,听那个巨大的喇叭,是用刀劈斧砍画出来的。
        朱:我是觉得中国的艺术形式应该直接从生活转变过来的,不要中间让一个外国形式去过滤一下,比如拼贴方式,中国的题材被外国形式过滤后,又变成一个西方的东西了。
        胡:在九十年代,我做了一些用刀劈斧砍的作品,如神鬼、红喇叭、小干鱼、小丑、红弹弓系列,使用了各种各样的刀,有搞建筑用的那些工具来作画,劈砍的各种形象。那么多年来,做了大量的实验,现在来看,那个时期很纯粹,应该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
        朱:中国当代艺术语言的价值,在于它直接从生活的形式向艺术形式转变,直接的转变,而不是借助于西方的语言方式,这包括政治形式、日常生活的形式,比如说像喇叭就是一种政治形式,也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形式;融入了你每天的现实生活。但你从八十年代到现在,语言也有一个变化过程,从学习民族性,去敦煌,后来又转向表现主义,直到使用一些现成形象、现成物品的后现代挪用这些方法,你最终寻找一种现实的形式向艺术转换,我认为就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它的语言来源不再直接去历史寻求,而是直接从你的生活现实寻找一种形式。这个转变还是蛮有意思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创造性,语言特点就在这里。
        胡:很多年以前就迷恋敦煌,从70年代末就一直在学习敦煌的传统,感受那种残破的痕迹、沧桑的辉煌;过去在云南那个边缘的地方,大量的时间呢,我都是用来做实验,尝试各种方法,感觉还是那个“刀劈斧砍”能把自己的生存状态及心里话表达出来。
        朱:“刀劈斧砍”是指以前画的那些表现主义?
        胡:对,你看那些各种形象被劈得七零八落,那种被时代玩弄抛弃后的惨状。
        朱:你是吸收泥瓦工使用瓦刀的方式?
        胡:对,有人为的痕迹,像破墙烂壁。
        朱:后来为什么就和敦煌的语言没什么关系了呢?
        胡:实际上还是有关系的,只是它表达的时代不同。
        朱:你的红喇叭和系列敦煌有什么关系呢?
        胡:敦煌的语言很简洁、很纯粹。从古到今,心灵的自由表达是相通的。

编辑:
凡注明 “卓克艺术网” 字样的视频、图片或文字内容均属于本网站专稿,如需转载图片请保留“卓克艺术网”水印,转载文字内容请注明来源卓克艺术网,否则本网站将依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维护网络知识产权。
扫描二维码
手机浏览本页
回到
顶部

客服电话:18956011098

©2005-2018 zhuoke.cn ICP皖ICP备09018606号-1